《花火》 第16章 免费试读
第二天黄昏，饭桌上不见了如虎。玉秀扯开喉咙喊了两声，如虎，如虎。声音消失在雨后潮湿的空气中，一点回声都没有。玉秀再喊，只听见几声鸟啼，从石榴树上传来，啾啾啾的，心就慌了。玉秀凭着女性和母亲特有的敏感，跌跌撞撞奔到井边，曹万川还未反应过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就从玉秀喉咙里冲出来，又戛然而止，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没有了，世界安静得惊心动魄。
水面漂着如虎黄色的短裤。黄色的短裤穿在如虎高高撅起的屁股上。曹家大院的人如水一般，从各个房间里涌出来。院子中央，扑了一口黑乎乎的铁锅。曹万川把如虎的肚皮抵在上面，按住后背，一下一下地压，压一下，如虎吐出一口水，再压一下，又吐出一口。脏污的水顺铁锅流下，在厚厚黑黑的锅烟子上冲开一条条绝望的小水沟，在地面上汇成一片黯然神伤的水潭。婆婆一面揩脸上的泪水，一面呼喊，如虎，如虎，回来呀。李桂芬说，今早上我还跟他说别到井边耍的，怎么就掉井里了，怎么就没人看着他？张凤嫂横她一眼，这会儿放什么马后炮！张凤嫂捏了捏如虎的脉搏，又摸了摸他沾满锅灰的黑乎乎的口鼻，瞅了曹万川一眼。四目交对，曹万川长长叹了口气，一把把如虎抱在怀里。如虎浑身湿淋淋的，冷冷的水从他的头发上，脸颊上，身子上流下来，滴在盛夏灼热的土地上。亮晃晃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大地热气蒸腾。眼前的人、草木都在袅袅上升的热气中弯曲了，变得虚假，不可相信。
很突然地，玉秀低低地说，鞋呢？如虎脚上的鞋怎么少了一只？大家这才发现，如虎一只脚上穿了水红色的塑料凉鞋，另一只脚什么都没穿。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回答玉秀。玉秀恶狠狠地盯着每一个人，嘶哑着喉咙，厉声道，如虎的鞋子哪去了？！曹万川眼眶发红，柔声说，可能掉井里了，你别急。张凤嫂的小女儿二丫头奔出去，又奔回来，气喘吁吁地说，没有。没有？玉秀两眼茫然，环顾四周，焦急地打着哭腔说，那如虎的鞋子哪去了？
如虎的鞋子没能找到。傍晚，玉秀给如虎从街上买回一双新鞋，换上了，把脱下的那只鞋也放在他身边。曹万川和张凤嫂把如虎抬到后山埋了，照例夭折的人是不能在家里过夜的。玉秀坐在井沿，想老天爷跟自己开的是什么玩笑，活蹦乱跳的如虎怎么就去了？玉秀想这个玩笑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几个月来，各种各样的苦难一起从天上掉下，一一击在自己头顶，头破血流，血流如注。玉秀看见自己的生活给柔软的红丝绸一样飘动不息的血光笼罩住了，那些安静的阳光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平静的井面上，浮着十来朵石榴花，落日平西，霞光打在水面上，幻化五彩的光芒。光芒渐渐黯淡，终于，最后一缕光线消失了，石榴花的火光给黑暗淹没了。黑黢黢的井口，寒意一阵一阵袭上来，一层一层浸到肌肤里去，玉秀打了个哆嗦，怔怔地流下泪来。
如虎的鞋子是后来张凤嫂带人把井挖开淘到的。水红色的塑料凉鞋给埋在淤泥里时间久了，已经有些发黑。那之后，玉秀在她的下半辈子保持了一个习惯，黄昏时分，时常一个人抱着如虎的塑料凉鞋，在井边坐一会儿，有时候喃喃自语，更多的时候一句话不说。玉秀的身子在暮色里长久地矗立着，冷冷的，像一截枯槁的树干。
玉秀越来越多疑了。有时候曹万川回来晚一些，玉秀就绷起一张脸，冷嘲热讽般地说，是不是谁又留大师傅吃饭了，家里山珍海味什么都没有，大师傅还回来做什么？曹万川也不理她，自顾自地打水洗脸洗脚，洗好了就点一根烟躺在床上抽。玉秀也悻悻地歪到床上，背对曹万川躺下。玉秀大睁着眼睛，望着一墙壁的黑暗，忍不住落下泪来。对于如虎的死他没说过她一句歹话，但事情过去一年多了，她还是耿耿于怀，觉得他一定在心里怨她没照顾好如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