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火》 第18章 免费试读
县城离白村不过十五里路，却完完全全是另一个世界，几年来的变化着实不小。街道两边低矮破旧的房子不见了，破土而出的是白得煞眼的三四层的平顶楼房。房前还一板一眼地种了大叶子树，叫作什么法国梧桐，是漂洋过海的种子。人们知道后，不由得对它们肃然起敬。
玉秀娘家的日子，在县城里不算好的，但城里生钱的路子多，脑子活络，手脚勤快，一碗饭总有得吃。玉秀暗暗对比娘家和曹家的生活，心里酸溜溜的。曹家的日子是太寒苦了。自己的两个孩子也太委屈了。想到孩子，玉秀心里有一个角落显得特别温暖特别湿润，不由得担心，那天把两个孩子推在地上，有没有伤着碰着。这么一想，对两个孩子的想念分外强烈起来，恨不得长了翅膀立时飞回去。玉秀在心里作着激烈的斗争，回去，还是不回去？最后玉秀咬咬牙，恶狠狠地对自己说，***，他不来找你就不回去。
玉秀作出这个决定后不久，在家门口遇见了初中同学赵志丹。玉秀那时刚好走到家门口的梧桐树边，迎面过来一个人，玉秀只顾自己走路也不看是谁，那人却喊住了玉秀。齐玉秀？！那人的声音带着一股久别重逢的惊讶和兴奋。玉秀收住脚步，抬起头，一眼就认出了他。赵志丹穿一件灰色夹克衫，寸许长的短发一根一根精神抖擞地竖在头皮上。玉秀也很兴奋，摩挲着手说，赵志丹！一时间，两个人都微笑着，柔软地望着对方。
玉秀最后一次见赵志丹已是十多年前了。那是初中的最后一天，玉秀揣了三块钱到学校去补交学费，半路遇上了赵志丹。赵志丹说，你犯什么傻，毕业证都拿到了还去补交学费？玉秀低声说，我答应老师的，今晚去补交学费他才先给了我毕业证的。赵志丹一脸不屑，以后又见不到他，答应了又怎样？你还不如跟我去看电影吧，今晚放《白毛女》。玉秀低下头，盯着脚下光光的地，低声说，这怎么行？我妈知道会打死我的。赵志丹似乎很不高兴，哼了一声，转身就走。玉秀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就委屈得不行，眼泪花直打转。玉秀不愿流泪，抬起头来，把泪水逼回眼睛里。这时，赵志丹远去的背影转回来，诧异地说，怎么还不走？玉秀一听这话，不知怎的，脸上一笑，就颠颠地追上去了。
狭小的电影院角角落落都挤满了人，尖叫声说笑声吵嚷声此起彼伏，乱成一锅粥，电影完全没法子看。没法看还是要看，人人都站着，兴奋得摩拳擦掌，不时有人伸出手探进投影的光束里，黄世仁身上就出现了黑乎乎的拳头。一个拳头，两个拳头，许许多多的拳头在银幕上出现，银幕成了黑乎乎的一片。但听听那声音也让人兴奋。正当玉秀全神贯注地张望银幕上黑漆麻乌的手，感觉自己垂在裤腿边的手给赵志丹握住了。玉秀一颗心突突狂跳，满脸烧红，赶忙一挣，竟没挣脱，握住自己的手反倒又紧了紧。玉秀慌了，转过脸近乎哀恳地看着赵志丹。赵志丹昂首挺胸，聚精会神地盯着远处的银幕，脸上挂着一丝微笑。赵志丹得意洋洋地握着玉秀的手，看都不看她一眼。玉秀不知如何是好了，微微鼓起的胸脯在衣服下面焦灼地起伏，烧红的额头上沁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泪水眼看就要夺眶而出了。玉秀突然大了胆子，咬着嘴唇说，放开！赵志丹似乎吃了一惊，依然昂首挺胸地目视前方，那丝悬挂的微笑却僵硬了。玉秀一用劲，抽出了手。玉秀用另一只手抚慰着刚刚脱离虎口的那只手，禁不住用余光观察赵志丹，赵志丹依然昂首挺胸地目视前方，但那丝微笑给风吹跑了。赵志丹丢失了微笑的一张脸显得虚空虚弱不堪一击，玉秀竟有些同情他。在这同情里，渐渐滋生了一种柔弱的情感，那情感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明，淡淡的忧伤。玉秀垂下了刚刚抢救回来的那只手。玉秀近乎急切地等着赵志丹再次握住那只手。玉秀想，只要他握住了，只要他握住了。但没有。赵志丹已经给玉秀的那两个字击败了。玉秀的那只手垂着，极其孤单地垂在她一生漫长的记忆中。
后来听说赵志丹去了省城，玉秀再也没见到他。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都说不出地尴尬，都极力搜寻着话题，但什么话都没法说出口。这当儿，一个女人在远处尖着嗓子喊，志丹！志丹！赵志丹脸色微红，不好意思地说，老婆等着我去买东西，我得回去了，有空到家里玩。玉秀唔唔地应着，赵志丹已经转身走了。玉秀忘了自己出来做什么了，心里空得要命，身子一软，靠在浓荫匝地的梧桐树上。赵志丹的影子飘飘忽忽地在柏油路上移动，渐渐远了。玉秀后来常常回忆，这个平凡的午后，这几句平凡的对话。最难忘的是这天的太阳，橙红橙红的一轮，很淡然地悬在小城市的屋顶上，像一枚熟透的杏子，初在嘴里一嚼，是甜的，过后，却是悠长悠长的酸。
在与赵志丹巧遇后，玉秀有时候就想，如果当初没抽回手会怎样？如果自己嫁给了赵志丹，依旧生活在这小小的城市里，会怎样？那样自己的一生会是什么样子，自己还是自己吗？自己成了现在的自己，该庆幸还是该感伤？顺水推舟的，就想到了曹万川，玉秀眼里闪烁着光彩，玉秀想，如果那样的话，又怎么遇得到你呢？可遇到你又怎样？你竟这样对我！心里又是甜又是酸，对曹万川切齿的恨已经有一大半给潮湿的柔情替代了。
玉秀回曹家大院那天，看见路两边顶着沉甸甸穗子的水稻，由于连日秋雨，倒伏在齐膝高的水里，日复一日变黑发芽腐烂。玉秀是听到两件事后才回来的。起先，玉秀听说万菊走了，说是走了不回来了。然后，昨天晚上齐玉成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说曹万川给刨木机削去了两根手指。玉秀一听，顾不得等曹万川去找自己，自己回来了。两人只对望了一眼，此时无声，什么都不用解释了。漆黑的夜里，村子弥漫着水稻腐烂的浓重气味，是不声不响的死亡的气息。苍白的月光中，玉秀发现曹万川黑石头一样的后背微微颤抖，细细地听，是曹万川低声哭泣。玉秀心如刀绞，想，如果自己不离开，他还会不会遭这样的难？玉秀哽咽道，你怎么哭了？很痛吗？曹万川装作睡着了不说话。玉秀从后面把曹万川紧紧地抱住了，哭着说，你要哭就哭吧，别忍了，你这样憋着我也很难受。村子阴郁的死亡气息之中，玉秀的哭声明亮而忧伤。
玉秀一直未搞清楚，曹万川究竟有没有跟万菊作出什么越轨的事。她很为之得意、津津乐道的是辗转听到的万菊的一句话。万菊说，谁都想要一个英俊潇洒的丈夫，跟曹万川那样的男人逛街，脸上也多一分光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