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火》 第9章 免费试读
第二次生产，玉秀是一个人慢慢踱到医院的。早上肚子隐隐作痛，玉秀知道要生产了，不动声色地把如龙交给婆婆，淡淡地说自己要到医院去一下，头也不回，步履蹒跚走出了家门。她走到大门口，双手扶住那棵石榴树喘息了好一会儿。石榴花已经开败了，枝头鼓鼓囊囊地结了石榴，***的，像自己一样大腹便便。躺在床上，玉秀在剧烈的疼痛中再次看见了那棵石榴树。粗壮的石榴树长到房檐口，分成三叉，三根枝桠都比下面的主干粗。很突然的，其中一根枝桠从分岔处齐齐断了，树干连着树叶，树叶带着花朵，哗啦啦跌进水井。玉秀吓了一跳，急忙俯下身，那根树枝却不见了，黑黝黝的水面一丝丝波纹都没有，许多鲜红的石榴花浮在上面，对她眨眼。她感觉水面上袭来冷冷的悲哀，悲哀像井里的水，浸入她的肌肤，令她忽然打了个冷战。
医生把两个孩子抱到玉秀面前。玉秀看看孩子，抬头疑惑地望着医生，哪个是我的？医生笑笑，说，两个都是你的。曹万川赶到医院，见到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高兴得嘴咧到了耳根。曹万川红着脸，抓住玉秀的手，贴到自己脸颊上，激动地说，玉秀，辛苦你了，今后你要我做什么都成。玉秀把手停留在他的嘴唇上，疲倦地笑，等我想起了再告诉你。曹万川和玉秀带着如凤如虎两姐弟回家，路过大街的时候，玉秀拉住了曹万川，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曹万川望着她仰起的脸，什么话？看来你忘了，你说我要你做什么都行。——现在，你给我买两个皮蛋吧，就两个。曹万川没想到她的愿望这么简单。可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跑遍了整个大街，都没见到一个卖皮蛋的。曹万川跑到做皮蛋的那户人家，买了两个皮蛋回到玉秀身边，太阳已经落山了。玉秀笑着说，这次表现不错，没让我等你两天两夜。曹万川想起一年前的事，心里一阵惭愧。
后来玉秀常常问曹万川，你还记得我最喜欢吃什么吗？——算你还记得，是皮蛋，一次就两个。
这之后，玉秀强烈地感到了自己在曹家地位的变化。刚结婚那会儿，曹家随便一个人都能责骂她，连小姑也仿佛是她的长辈。生了如龙，这类话渐渐少了。小姑成了她的姐妹。生了如凤如虎，这类话突然绝迹了，小姑顺理成章地成了她的晚辈。玉秀想到小姑，心里总不免骂一声，***。骂完小姑，玉秀又骂李桂芬。李桂芬生了一双儿子，屁股翘上了天。自己不声不响就生了一个儿子，外加一对双胞胎，李桂芬这次是无话可说了。那天李桂芬在井边想要抱如虎，玉秀把如虎放在李桂芬怀中，故技重演，悄悄地拧了如虎的屁股一下，如虎一哭，玉秀慌忙从李桂芬怀里把他抱回来，对着如虎喃喃自语，宝贝不哭，宝贝不哭，妈妈把坏人赶走了，宝贝不哭。李桂芬站在一边，脸上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玉秀同样在心里骂李桂芬***。然后，玉秀就开始骂自己。玉秀说，生了三个小娃人家才把你当人，***，***。
那一阵子，玉秀出奇地喜欢吃酸东西。每天早上，曹万川都会爬上石榴树，给她摘一两个大个的，熟透了的石榴。剥开来，石榴籽红得发黑，珍珠玛瑙一般，入口一咬，醇厚的酸中夹带着一股甜，吃多了，吸一口气，感觉牙齿刷啦啦倒了一排。玉秀每天躲在屋里，吃完石榴，心安理得地哄如凤如虎睡觉，然后自己睡觉，不知道家里对她的态度已经转变。那天她刚刚睡着，恍恍惚惚地就听见什么东西乒乒乓乓地砸在房门上，响声中夹杂着婆婆的声音。生了两个小的就了不起了？我这辈子男男女女生了八个！玉秀支起耳朵，听清楚婆婆正站在门外，跟对门的李桂芬说话。不知道李桂芬又说了句什么，婆婆厉声说，没这种事！双胞胎怎么了？生了双胞胎就能把自己供到天上，叫人天天烧高香？我们曹家不要这样的大小姐！婆婆跟李桂芬在天井的两边，一问一答足足说了一下午。快吃饭的时候，公公吼起来，这家里的女人是不是都死光了，这么晚了还没个人做饭！婆婆把个饭盆往地上一扔，饭盆一路滚动，发出刺耳的声音。婆婆说，你去看看，耳房里堆的谷子都发霉了，拿什么做饭？大家饿死了干净！玉秀终于听不下去了，不声不响开了房门，拿钉耙到耳房去，给新打的谷子翻身。一股闷热的霉臭味从谷堆里钻出来，玉秀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一刹那间，玉秀甚至后悔，当初怎么就吃了秤砣铁了心嫁到农村来？娘家虽只在个小县城，总比这儿好得多。玉秀咬着嘴唇，泪水落在钉耙的木柄上，连声骂自己，你倒想得美，前两天还以为人家把自己当人了！***，***。
玉秀更没想到的是，自己的一番好意竟也惹来了婆婆的破口大骂。玉秀翻完谷子，对婆婆说，今后家里的饭就由我来做吧，妈你歇着就是了。婆婆盯着她，张大了嘴，突然，哇地哭出了声，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说你算个什么东西？你现在就要当家长不是？万红啊，把你爹喊出来，这个家我们是待不下去了，别人要抢我们的饭碗啦！玉秀呆呆地站着，完全不知所措了，半晌，才明白，婆婆认为自己不让她做饭，是要否定她在这家里的权威。玉秀苦笑一声，摇着头，自顾自回房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