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火》 第5章 免费试读
半个月后，玉秀每天和曹万川一起离开家，晚上再一起回来。曹万川嫌建筑队的活太重，辞了，千方百计买下了朋友的一架半旧的照相机。那年月，火柴还叫作洋火，照相机更是稀罕物。玉秀跟着曹万川，每天翻山越岭，淌水过河，把方圆十几里的村村寨寨都走了个遍。挨家挨户地问，要不要照相？要不要照相？照了相还得拿到县城照相馆，洗好了，第二个星期又找到原来那户人家。几个月下来，苦一点都没比在建筑队时少吃。
玉秀抱着双膝坐在床上，灯光斜斜地打在她白皙的脸庞，恍恍惚惚的，有种让人看了心酸的美。曹万川坐到他身边，把手轻轻地按在她的小腹上，对她笑笑，这几天怎样？他有没有踢你？玉秀莞尔而笑，这才几个月，他也不像你这样皮。玉秀顿了顿说，我就怕这么辛苦，会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曹万川坐直了身子，一只手摩挲着自己的膝盖，说，这我也想到了，是太累了，这样下去你怎么吃得消？玉秀抚摸着他膝盖上的那只手，我倒是没什么，可我们辛苦不说，钱却没挣到几个，钱都给照相馆挣去了。我们要应付两个人的开销，要还结婚时欠下的债，还要啊，玉秀笑了笑说，还要为我们未来的孩子挣一笔小钱，像现在这样下去可不行。曹万川反手把玉秀的手握在掌中，黯然道，我们可没办法自己洗照片。玉秀盯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看了一会儿，忽地抬起头，瞳仁里跳动着一点光彩，为什么没办法？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我们也可以自己去买器材，我想过了，并不需要多少。四目相对，曹万川握住玉秀的手紧了紧。
后来，玉秀就负责在家里洗照片。所谓洗相间是床脚边辟出的一个角落，拉上了厚厚的帘子。玉秀除了吃饭，极少外出，成天猫在黑咕隆咚的隔间里，黑夜是黑夜，白天也是黑夜，日子是一大堆数不清道不明的黑夜。黑暗让玉秀感到一种彻骨的孤独。玉秀在孤独的黑暗世界中，迷恋上了洗相片。看着黑色的底片在自己手中，一点一点显现出山水、草木、人、人脸上的表情，玉秀说不出地兴奋。玉秀小心翼翼地把她和曹万川的合影放在掌心，左看看右看看，怎么也看不足。为了给他们自己拍合影，曹万川颇费了一番周折。曹万川先让玉秀摆出一个姿势，照相机放在一个稳定的地方，对准她调好，自己再赶忙跑到她身边。有时曹万川还未转过身，咔嚓，照片已经拍下了。两人不由得笑成一团。玉秀看着曹万川脸上匆遽的表情，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摸，那张脸似乎动了一动。玉秀的手指微微一颤，对着照片里英俊的男人露出了笑脸。心想，你这时候正走在哪儿的路上呢？
许多年后，玉秀有事没事便拿出这些黑白相片，伸出手指，抚摸照片上的人。先是男人，额头、眼睛、鼻子、嘴唇，嘴唇咧开，对自己微笑。然后是女人，女人的脸是鸭蛋形的，皮肤光滑柔腻，分明感到了自己手指头的粗糙。玉秀的手指久久停留在相片里女人的脸上，心想，那一个我到哪去了？
玉秀没想到孩子会提前一个月降生。那天在午饭桌上，婆婆和小姑又一次唱起了双簧，玉秀听得多了，也不以为意，只是埋头吃饭。吃完了，玉秀把碗往桌上一搁，向公婆和小姑打了招呼，正要站起回房，婆婆横了她一眼，县城的大小姐还真把我们当作丫头娃子了？我们命贱，可也不是天生服侍大小姐的命！玉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婆婆却再不说话，只低头扒饭。好一会儿，玉秀才反应过来，拿了自己的碗到灶台上去洗。下午，玉秀到厨房打水，一眼瞥见灶台上的三只碗，三只碗肆无忌惮蓬头垢面地一字排开。玉秀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转身掀开水缸盖子，早上满满的一缸水，这时竟见了底。玉秀扶着水缸边沿，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
万峰跟如强在石榴树下玩耍，万峰拾了掉在地上的石榴花递给如强，如强两手抓满了鲜红的石榴花，笑着喊着，小灯笼！小灯笼！万峰再把石榴花递给他，他手里拿不下了，心里还想要，于是将手里的一把石榴花塞进嘴里，想腾出一只手。玉秀刚好拎了桶出来，到石榴树边的水井打水，看见了，忙把石榴花从他嘴里抢出来，埋怨万峰道，这可吃不得，待会他妈见了，非揭了你的皮不可。万峰不好意思地笑笑，如强却不依不饶，使劲闭着嘴，一双眼睛瞪着玉秀。玉秀也不理他，用绳子缚了水桶，沉入井里打水。一桶水提到一半，忽然小腹一阵疼痛，手上霎时间没了力气，水桶悬在半空摇摇晃晃。嫂子，我来提吧！万峰抢到玉秀身边。突然，如强指着玉秀，口齿不清，但声色俱厉地说，别帮这个贱婆娘！玉秀如遭雷击，脑袋嗡的一声，水桶哐啷啷掉进了井底，水花溅起，溅湿了头发。黝黑的秀发滴着水，一绺一绺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玉秀转过脸，双眼烧红，喊道，谁教你的！谁教你的！是不是李桂芬！如强吓了一跳，哇地哭了。玉秀腹中一阵更加猛烈的疼痛，软瘫在井边。头顶上，千万朵鲜红的石榴花是千万盏小灯笼，千万盏小灯笼飞旋，一阵明，一阵暗，眼前的世界仿佛那只跌落井底的水桶，不停地跳荡。
随着万峰的呼喊，有人从院子里跑出来，玉秀只看见跑在最先的张凤嫂，之后便什么也看不见了。玉秀感觉自己被一阵一阵的疼痛托了起来，在半空里颠簸，时而轻飘，时而沉重。千万盏红艳艳的小灯笼追着自己奔跑，无论如何也甩不掉。玉秀再次睁开眼睛，看见的是自己的丈夫，额头、眼睛、鼻子、嘴唇，嘴唇咧开，对自己微笑。玉秀也对他微笑，他的微笑在自己眼中模糊成一片泪影。
玉秀在医院生下了如龙。如龙刚到这个世界上，就立了一件大功。玉秀跟丈夫带着如龙回到家那天，第一次看到了婆婆的笑脸。玉秀知道婆婆是对孙子笑，不是对自己笑，心里还是很高兴，她想，如龙先是自己的儿子，才是婆婆的孙子。公公和小姑也分外地高兴，围着如龙，千方百计要逗他开心。玉秀很鄙夷地想，婆婆一高兴，你们就是想不高兴也没靠山了。婆婆抱着如龙，笑得合不拢嘴，像！像我儿子！因为如龙，玉秀嫁入曹家后，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曹万川第一次拿出照相机给全家拍了照。这时公婆和小姑才明白玉秀一直把自己锁在房中做什么，脸上有些悻悻然，对她客气了许多。玉秀不说什么，心里却禁不住有些委屈，被他们误会被他们骂时也没感觉委屈，怎么这会儿反倒委屈了？玉秀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很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