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杞国纪》 第七章 情心三叠 免费试读
一轮冷月挂在高高的树梢，光华四溢，天空只见几颗寥落的星，凉风吹得姚若星衣袂飘飘，两人在静谧的夜里并肩而行。
别看杨秀这厮醉了酒，行动依旧飘逸而敏捷，但闻他临风轻诵：
“冰心玉颜古来稀，寻常风骨寻常思。莫笑此心云中客，入山为撷夭桃枝。”
“错啦，错啦，难道不是‘莫笑此心云中客，雅谷浅唱幽兰词’？”
其实若星打心眼里觉得，自己真是小气，明明已经努力在放下了，口上却难改刻薄。
“昨夜有流星坠落东南方的桃花谷，所以我即兴赋诗一首，送你正好。”
杨秀一边走，一边随手拈起一缕柔顺飘逸的垂肩发，你绝不会知道他此时到底在想什么。
“不要也罢，这诗的重点是冰心玉颜，小小桃枝算什么呢，不过是‘寻常风骨寻常思’……何况这种烂诗，此刻一百首我也自己做得来。”
“那你就错了，虽然桃花不是珍稀花品，但在我心中，却是冰心玉颜。”
“杨秀，你说什么？”若星心里一凸，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莫非我谈吐不清？我说桃花是冰心玉颜啊。”杨秀十分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算了，他哪里还会记得，前几日自己愤然离开孤星谷时抛下的那句话。就算记得，也绝对听得云里雾里、不明就里。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若星，最爱桃花的你，也是我心中第一位的冰心玉颜啊。”
若星一愣，脚下步子一缓，杨秀却已经走到前头去了。
是啊，在他心中，星永远是最美好的……知己红颜。
究竟从什么时候起爱上杨秀的？若星问自己，看他越走越远，飘逸的身形，潇洒的气韵，没办法啊，她就是这么动心他的卓尔不群，世上只有这一个人，能有这般出尘脱俗的姿态，甚至是骨子里的那片率直而炽热的烂漫，尽管总让人生气，也无损于他那副淡定从容的面目。
杨秀对待若星也是特别的，这毫无疑问。博爱如他，无情如他，也会感念那沉芳亭的破晓时分，若星抱着自己的“尸体”潸然泪下的动情一幕，也会喜欢有若星相伴登上万年峰顶，同看日出的愉快心情，也会欣赏她并不高超但却细腻真诚的文采风流。
但是最多只能这样了，若星知道，任凭自己再怎么横冲直撞，也走不进他那片只为“完美”预留的真心里。
姚若星从来都不够完美，从来。
而杨秀此生，只追逐完美。这种人精神世界要么是太空虚，要么是太丰富，很不幸杨秀属于后者，而且是绝对自我中心的精神自足。所以并不完美的姚若星，不管怎样都无法把自己塞进那个世界里，它已经太满了，放不下了。
某种凉凉的东西在手心里溅开，若星恍过神来，才发现那是自己的泪水。
太失面子了。这不是出来闲逛的时候，有正事要办啊！若星在心里责骂自己，举起衣袖狠狠擦掉眼泪。
她抬头，却看到杨秀就那么近地站在自己面前。
“你要吓死谁吗？请站远一点。”
“你哭了？”
“没有，哪有。”
“那是眼里进了沙子？“
“嗯。”
“若星，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杨秀，我又有事要求你了。”
“你说吧，只要是姚若星所求，杨秀无不从命。”
“……”
“又是怎么了？”
“没什么。本来想留你住一晚，清醒后再提的。”
“我现在就很清醒。”
“杨秀，你能否暂时地加入天纪司，协助郑魂，一举扫清西南绿林的黑道势力？”
“请转答邓昭，我无能为力。”
“是无能为力，还是不愿意？”
“不愿意。”
“你方才还说无不从命。”
“这嘛……”
“就当全为了我，可以吗？”
“好吧。”
“呼。”
“只是，郑魂那个人，未必有我这么好相处？大家在一起共事，互相体谅才有合作的空间啊。”
“放心，若夜姐姐会跟他说，除了打架以外，别的事不要找你，也不要管你。”
“咦，你们这么说，我可会不好意思拿俸禄的啊。”
事情既然谈妥了，若星白他一眼，总结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不许反悔。”
“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
杨秀虽然为人极度不靠谱，但办事能力还算公认一流，他的允诺，让若星总算放下心中大石。近年来，西南狄焕族死灰复燃，并再次拉拢庞大的绿林势力，横行西南部大小城镇，已经成为威胁杞国治安的最大毒瘤，邓昭也曾多次派出精兵围剿之，那些叛党却如燎原之火，灭之不尽。
现下只能寄望于郑魂和杨秀的强强连手了。
“接下来想去哪里？”杨秀问道。
若星一愣，她本以为事情交待完毕，杨秀便会急急赶回孤星谷去沐浴才对，这是怎么了？她微一沉吟，心底蓦然涌出一股怀念之情来。
“离沉芳亭不远了，我想去看看那儿的白梅。”
“那个地方啊……好多年没再去过了，走吧。”
“恩。”
※
太微宫，庄严的三仪殿，专为三仪之首日常会面所设。
灯火通明的巍峨大殿内，此时却只有大祀命姜若夜和明帝邓昭两人。
“见过明帝，若夜有礼了。”若夜微一躬身。
“大祀命无须多礼。请坐。我知道，你今晚一定会来。”邓昭在帝王宝座上对若夜示意。
若夜并不多行臣礼，她只是缓缓走向大殿一侧的座位。
专属于大祀命的座位。
这些年，尽管姜若夜与明帝会面的次数极少，这个座位仍保留下来，也可以说，这个象征着无上威望的座位，整日在明帝的眼皮底下耀眼刺目着。
“近日若夜身体不适，有劳明帝与夫人操心，御医院的药物很有疗效。”
“琐事缠身，无暇去探望大祀命，还望大祀命不要见怪。”邓昭微笑颔首，依旧客客气气。
若夜自也微笑以答，内心其实很无奈，邓昭这个人啊，总是这样令人捉摸不透，尤其是登上皇位以后。
邓昭非杞国中人，却可以登上大位，首先要感谢大将军的提拔，其次便是将军府在沧域的覆灭事实，此外，也还多亏了沧域的大举反攻让邓昭有机会成为救国英雄，但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便是深受杞国百姓和高层敬重爱戴的大祀命姜若夜的鼎力支持。这些，邓昭心里明镜般了然。
他感谢若夜，敬重若夜，同时也颇为忌惮若夜。
这是作为一个心智健全的皇者，对待大功臣最自然的反应与思虑。
若夜很清楚这一点。于是她刻意拉远自己和杞国政坛的距离，隐居山林，不问世事。
她一直秉持着这样的希望：邓昭性格中温冲沉稳的那一面，还有内在积极的奋斗心态，能够真正带领杞国走向一个自强自立的和平盛世。
资源的衰竭，并不是最可怕的未来，只有人心的衰落与颓危，才是对一个国家最致命的伤害，恶性循环的因果，足以将所有人推向毁灭。
她在等待，等待邓昭真正以自己的杰出能为和宽容大度，征服整个杞国的心，到了那时，即使从前的将军府重现尘寰，即使她的师兄列兵权挟神龙之威再临杞国大地，那也不必担心国家会重蹈盲目对外征伐的覆辙。
为了这分初露头角的希望，不被刚愎自用的枭雄心性所侵蚀，她姜若夜必须牢牢抓紧手中无上的威望，她需要这个座位，并不是因为她眷恋这个位子代表的荣耀。
就不知这番苦心，明帝可能了解？
“敢问明帝，若夜来此的目的，明帝可知晓？”若夜很恭敬地问道。
“如果我说，夏侯演、风卸羽、伏神龙一干人等死而复生，与我无关，你可相信？”
“若夜绝对信任明帝所说的每一个字。”
“那就好。他们的出现，亦不过本月之间，我原本还想向大祀命咨询此事。”
邓昭没有必要说谎，因为列兵权这几个得力手下的奇异复生，对他来说无疑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压力和负担。最关心来龙去脉的本该是他。
“那么，请明帝给若夜一个月的时间，以了解真实的情况。如果取得任何线索，也请知会若夜。”
“这……好吧，老实说，我心中一直记着当年大将军死前的那句话。”
“……”
“他说，他会回来。”邓昭的一双鹰目，盯着若夜古井无波的眼眸，那里面有信任，也有疑问。
如果列兵权复生，你会如何选择？又会如何行动？
若夜叹息一声，道：“请明帝放心，若夜定会不惜一切，阻止不该发生的事发生。”
“哦？大祀命此言差矣。整个杞国，多得是对大将军心怀爱戴与感念之人，或许你应该从夏侯演等人的身上着手，找到让大将军复生的办法。”
邓昭，你是对自己太有自信，还是太没有自信？若夜在心里说道。
“逆天而行，将给杞国带来极大的恶兆。明帝莫忘了，祀月祭的神明之意，乃是由若夜亲自执行，让大将军沉眠雪隽峰，给他一个永久安宁之所。”
既已达成共识，邓昭也不再惺惺作态。其实他早就知道若夜的态度，只不过随口再试探一下罢了。
若夜不再多说，略寒暄了几句，便起身告辞而去。
她走后，若月方从暖阁里走出来。
“夫人似乎不太高兴，是因为我试探你的若夜姐姐？”邓昭笑道，走下宝座。
“若夜的忠诚，明眼人一望便知，你又何必多言，惹她不快？”若月确实不高兴了，更不屑于掩饰这份不高兴。
“你不了解的事太多了。”邓昭揽住她的纤腰，近来杂事缠身，这对至高无上的夫妇间，只顾着举案齐眉，几乎没有时间说半句体己话。
十年间，邓昭勤于政事，若月也忙于在幕后协助若星操持祀命司与杞国内务，夫妻俩各忙各的，居然甚少有甜蜜相处的机会。不过幸运的是，彼此都能体谅对方。
若月近距离望着丈夫疲惫的双眼，委实有些心疼，她伸出手摸着他的眉，温柔说道：“邓昭，你太累了。昨晚都没有好好休息吗？”
“无妨，倒是你啊，堂堂夫人之尊，竟然三日三夜留恋在外，就为照顾一个庶民姜若夜，不成体统啊。”邓昭笑道。
“也不知当初是谁，被五花大绑捆在祀命的闺房中不见天日，所谓身份，本就是世间最无聊可笑的执着。”若月不甘示弱。
“好了。我累了一天，想吃你亲自煮的桂花粥。”
“我也累了一天，谁给我做最拿手的白莲酥饼？”
“遵命。来人，传旨，在大殿上摆设铁架与锅炉……”
若月急忙捂住邓昭的嘴，殿外的侍女侍臣，也早都习惯了帝后间的默契，这些玩笑话，全都装作没听到便是。
“斗不过你。等着，一个时辰后我再来。”
若月带着侍女离开三仪殿，动真格地要洗手作羹汤去。
邓昭微笑看着她离去的身影，驻足片刻，才返回龙座上，继续思考着如何安排夏侯演与龙凤等人与郑魂合作。如果这些人都能乖乖为他所用，那无疑会让他很有成就感。
※
若夜回到祀命司，才走进内院，便看到微有醉意的郑魂斜倚着回廊的扶手，在月下等着她。
看到他，若夜心里也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感觉，勉强名之，大概那叫做默契。
“我醉了。”郑魂道。
“真正醉了的人，可不会承认这点。”若夜微笑。
“若夜。”
郑魂没有再叫“若夜祀命”，又道：“明早你就要回雪隽峰，再见面不知道是何时。”
“怎么？你这么快就有任务了？”
“没错，托你的福，我才一上任，就要率部前往西南剿匪。”
“为何这样急……”
“为了早日让你看到，理想中的杞国。”郑魂爽快回答道。
“郑魂，谢谢。”
“如果你还要说保重，那就直接省略废话吧。”
“别小看废话。芸芸众生，几时听过姜若夜的废话？”
“邓昭，他说了什么？”
“他说了很多话，但对我来说，百无一用。”
“我猜也是。不过，要让我带着几个死人上战场，是不是太滑稽了点？”
“你放心，今晚和你碰杯畅饮的每一个人，都的的确确，活在这个天地间。”
“我希望我猜错了。”
郑魂默然半响。局面如此，不需要过多的解释，两人都明白这件事十之八九与谁有关了。
若夜抬头看了看美丽的月亮，什么话也没再说。
“若夜，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郑魂突然开口，又补充说：“这样，我带兵打仗，生里来，死里去，至少更有动力。”
若夜抬头看着他。今晚的郑魂是真的醉了吗？
“无论何时，不要放弃自己。好好活着。”郑魂的一双剑眉星目，笼罩朦胧醉意，然而一字一句，都饱含力量，仿佛想要掷进对方的心里去。
“我……不能答应你。”若夜低下头去。
“姜若夜！”
“但是，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采取那最后一步。”若夜黯然道。
又起风了，大祀命的衣衫很繁复也很厚重，只有额前一缕轻盈飘逸的发丝被吹起，月光下照见她冰雪般晶莹的容颜，而那对举世无双的绝美眼眸，闪烁着尽是温柔又平静的神采。
世上没有几个人能这样看她，看到她这样的一面。
可以说郑魂是幸运的，但也是不幸的，因为或许他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放进心坎里的，是一个从来不可能去爱的女子。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时候不早，早点休息吧。”郑魂自觉目光有些异样，心腔里有某种热情狂奔如流，若再不收敛，恐怕就要失控了，他笑了笑，道：“我喝多了，明日一早要去天纪司报到，无暇送你回雪隽峰了。”
“就算被认为是废话，我也还是想说，保重。”
短短的一月间，经历了这么多事，若夜是真的从心底里有些感动，有些担心，也有些说不出的期待。
两人就此分别，各自走向各自的房间。
第二日清晨，若夜起得不算晚。打开窗子的时候，却见一束很特别的烟花挂在窗外横杆上，在晨间的微风里轻轻摇摆着。
取下烟花，握在手心。上面附着简短的一句话：
有需要，点燃这种传讯烟火，我会赶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