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杞国纪》 第五章 前尘如梦 免费试读
若星和若月悄然走来，看见郑魂守在床边一动不动。
若月心想，虽然人冷了点，但照顾若夜时却是意外地有耐性啊。犹记得他们第一次照面，还是在十多年前的沥血洞，他为救自己的朋友，自己则为救邓昭，两人合力将那九妖蛛戏弄得团团转，现在想来，真有些莫名的感慨。
若月轻声道：“你真气损耗过多，还是先回房调养吧。”
郑魂看了看若夜，显然已平静入睡，便点头道：“有异状，立刻来找我。”
两姐妹细心守候在若夜身边。
若夜第一次发病是在十年前，后来她成了雪隽峰的守墓人，十年间，若星和若月都没有发现她的异状。
此刻两人心里都觉得很自责。
联想起过去种种，若月更加肯定，若夜的心里埋着一件非同寻常的事。
凌氏是仅次于姜氏的祀命世家，凌若月与姜若夜同为先进，同为自出生起就注定了一生使命，但若月一直觉得，若夜的心思远比自己沉重许多。
虽然若夜平日里对待自己和若星都很严格，但比起她对自己的要求，无疑要宽松很多。若夜甚至不允许自己常回姜氏老府探望亲人，仿佛刻意要疏远这世间的情感似的，对待身边的所有人，也总是温和与关怀中带着三分疏离。
身边的人们都以为这是若夜祀命的秉性与威严所在，并纷纷赞叹她高人一等的自制力。
那时候，也只有若月知道，若夜其实也只是个和自己一样的少女而已，偶尔一同外出，到了那人烟稀少、清幽静谧的所在，她也有天真烂漫的一面，也曾光着脚踩在清凉的溪水里捕鱼。
那为数不多的几件小事，就是若月和若夜之间的秘密，后进的若星再无机会看到的秘密。
关于曹戎是为何痴恋上大祀命，知情人都说，源于一次救命之恩，只有若月懂得，远在那之前，姜若夜就已经走进曹戎心里了。
那是若夜执掌祀命司后的第二年。
烈王与圣王之间已势如水火，战争一触即发，而祀命司作为必须拉拢的势力，频繁受到两府的邀约宴请，这使若夜和若月烦不胜烦，却又不得不辛苦周旋。
那一年，烈王府成功剿灭了西南部狄焕族与绿林势力崤山会相互勾结发动的叛乱，进而举行了隆重的封将大典。天纪司都督君仲治，祀命司首席姜若夜，自然都应邀出席，那天正逢若夜身体不适，便由若月陪同。
在客房中用过汤药，若月便陪着若夜匆匆赶往封将台。
她们途径一处小院门外，忽闻内中传来打斗声，循声望去，见是两个将领正在过招。
其中一人一边拆招，一边不正经地玩笑道：“我都把赛秀拱手让你了，何必再为个烟花女子跟兄弟翻脸？”
“胡说八道。”另一人冷冷回应，手下更不留情，招招狠辣至极。
“回回打架都不见血，无趣。”
旁观的将领冷哼道，他自顾自斜靠回廊，双手交叉在胸前，不屑地看着几乎正以性命相搏的两人。
“不去劝架，反而火上浇油，卸羽有搭档如你，实在走运。”
说风凉话的这个人，若月认识，正是圣王手下的得力大将夏侯演，看他一边指责别人不去劝架，自己却悠闲地坐在石凳上喝着酒，真是虚伪至极。
“放肆，堂堂佐政王府里，如此恶斗不休，成何体统？”若夜转身走进院中，岂料就在她话音方落的一瞬间，一把飞刃直冲而来。
病中的若夜竟一时不及闪避。
忽见一条黑色人影纵来，挡在若夜身前，轻松截下了飞刃。
一头暗紫色的发，在风中微扬，一身暗红锦镶黑羽边的服饰颇为显眼，那人背对着若夜和若月，将飞刃往地上一掷，对院中之人冷冷道：
“即便是客，敢在烈王府撒野就是找死，滚回圣王的地盘，随便你们打到头破血流。”
“嚯，这不是大功臣郑魂将军？你怎不在封将台乖乖候着领赏？”
这名说笑之人名叫风卸羽，是圣王府的殿将，此刻手中扣一支冰芒，正发出森森寒意。
而这番打斗的另一个主角，却只是冷哼一声，并不答言。
“夏侯演，如果想让圣王当个光杆司令，你大可以继续在这看戏。”郑魂冷笑道，不再理会风卸羽，转身便离开。
夏侯演这才站起来，对姜若夜拱手致意，也便匆匆赶往封将台去了。
“好个夏侯演，属下险些伤人，自己可跑得快。”若月不屑道。
虽险些遇刺，若夜却并不介意，对她而言只要争斗被制止了就好，正准备带若月离开——
“慢着！”
风卸羽却追了上来，不正经地笑道：“我这个兄弟，名叫曹戎，他这个人最怕美女看他，秋波一送，他心里必定一慌，这才利刃无眼，险些唐突佳人，真是对不住啊。”
若月冷冷看了他一眼，心道，哪来的浪荡子，夏侯演手下真是什么人都有。
若夜却像没看见风卸羽这人，反倒拾起地上的飞刃，走过去递给那曹戎，温和道：“人言如风，但求于心无愧。凡事还望你息事宁人。”
那人看着若夜，原本肃杀的脸，居然瞬间红得像醉了酒，明明接过了飞刃，却不小心又“啪”地掉在地上，连忙自己捡起，尴尬不已。
若月见状，只觉得好笑。看这人打斗时凶猛如虎，原来是个呆子。
后来若月陪同若夜端坐高台，观看无聊的封将典礼，她忽而好奇地问若夜：“姐姐莫非认得那个曹戎？”
若夜一笑:“你忘了，数天前祀命司受理的那起案件？正是两男争一女，女名赛秀啊。”
若月想了想，似乎是有这么件事。
原来杞国因崇奉神明之意，一些司法难断的案件，都会归到祀命司进行终审判决。
那宗案件的结果，便是“醉花楼”的头牌舞姬赛秀，被一个叫曹戎的武将赎身，由于整个醉花楼被砸得稀烂，因此曹戎还需承担所有的赔偿费用。
时隔多年，若月想起当年这件事，才越发觉得命运弄人，往往就在那不经意的邂逅。
险些伤人的是曹戎。
顺手救人的，却是郑魂。
后来的事，在杞国可谓家喻户晓。圣王立，烈王败，烈宗成为叛乱组织，杞国陷入内战，动荡不安了数个年头，直到烈王被杨秀所擒，烈宗声势大减，四处遭围剿，逐渐不足为患，圣王才得以正式登基，杞国开始形成以太微宫为核心的五司共议制度。
五司，乃是在原三司——祀命司、天纪司和元衡司基础上新立两大机构，由列兵权任将军府大将军，夏侯演任天府司主。
实际上，自从将军府出现，杞国的军事权就等于全部掌控在列兵权手中，对他，圣帝有着绝对的信任与依赖。
而夏侯演是列兵权的心腹，天府司是将军府的附庸，这在杞国政坛是人所共知的秘密。
他们联手向天纪司和祀命司施压，年年都要提出对外征伐的军事策略。
如果没有索神殿主曹戎的惨案，若月永远不会想到，列兵权和若夜姐姐之间，会有着政敌以外的任何关系。
※
事情还要从曹戎欠若夜的那条命说起。
元衡司主管杞国农工商事，其中索神殿负责各地工程建设与防灾救灾。
那一年，东南大涝，大批灾民流徙四方，哀鸿遍野，灾情很快严重到索神殿殿主曹戎必须亲自前往筑堤第一线督工的地步。然而官民齐心建造起来的大坝，却一次次被洪水击垮，连绵数月的狂风骤雨导致工程的进行万分艰难，最后惊动了祀命司。
三大祀命中，除了姚若星留守，姜、凌两位都火速赶往灾区，经过一个多月的观察和分析，若夜决定大胆一试上古相传的聚冶之法，使万千生灵的祈求能上达神听，消弭大雨。
在实施此法的过程中，最关键的一环，便是由曹戎亲自潜沉到杞国圣河——千岁河的河底，与独自登上千岁河畔之万年峰顶的祀命相互呼应，方能启动预先布置于整个东南地区三百零六处主脉河山的聚冶连环巨锁，以加强每一处的堤坝，达到逐级削减洪流的目的。
整整半年的时间，若夜与曹戎共同主持聚冶法的筹备工程，几乎朝夕相处，严重破坏了祀命不得与男子接触的规定。
最后，当聚冶法终于成功启动，人们果然欣喜地看到天雨渐歇，但潜入千岁河底的曹戎却迟迟未见出水，彼时狂风未止，浑浊不堪的千岁河依旧波浪滔天，水汽弥漫，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谁也无能下水救人，就在这样万分危急的情况下，在场的人们竟看到万年峰顶亮起一股强烈的火光，正是若夜祀命以自身为芯，借聚冶法的残存力量燃起了神灯，为曹戎指引方向……
若月很清楚，那种做法是极其危险的，稍有不慎若夜整个人将真正成为天火焚烧的灯芯。
从那以后，关于索神殿殿主曹戎和祀命司首席祀命姜若夜的各种传言不胫而走，虽不至于闹得满城风雨，但在杞国的上层政坛却引起了不小的震荡，有人暗地里怀疑起若夜祀命的贞操问题。甚至就连若月自己，也不能确定若夜和曹戎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关系，因为她分明看到曹戎总是努力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接近祀命司，并总是用那么悲伤又直接的眼神毫不掩饰地盯着若夜，过多的拜访次数甚至让若月不得不拉下脸来，私下警告了他好几回。
直到将军府以勾结烈宗的罪名将曹戎逮捕入狱，而一向主张对有功之臣宽刑量狱的祀命司却对此视若无睹，谣言才不攻自破。从此曹戎在杞国的政坛销声匿迹了，人们很快都忘记了这名身陷囹圄的前殿主的存在。
若月问若夜，明知曹戎是无辜的，为何不救？却只换来若夜不置可否的回答：
大将军不会为难他。如此一来也不用再烦恼曹戎的事了。
数十年后若月才知道，曹戎果然被私下里放逐出杞国都城，并因若夜的一句谎言而甘心隐居雪隽峰苦心寻找那永远不可能出现的雪焰花。
前尘旧事慢慢想来，凌若月恍然发现，大将军表面上是姜若夜的政敌，但实际上对祀命司一直还算是关照有加。如果说将军府对天纪司百般刁难是源于政治斗争，那么会对和天纪司同一立场的祀命司颇为宽容忍让，甚至到最后独霸杞国之时，也依旧没有为难昔日政敌的原因，大概，也许，只有因为大将军确实需要祀命司。
四下无人时，邓昭常说，当初若非有他力保，若月三姐妹早就被判了***，或者关一辈子黑牢，但若月并不全信。
除了对自己和常云例外，邓昭的为人，处处精打细算，从不为无利之事。他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将军府杀掉若夜和若星，再信誓旦旦地宣称，他是如何如何费尽心机才保住了凌若月一条命，这也比冒着被怀疑通敌的危险，建言大将军留着一个处处与将军府作对、一有机会绝对会反咬一口的政敌来得划算。
无关政治立场，无关势力消长，将军府始终需要祀命司存在下去，或者说，列兵权始终需要祀命司。这是若月在总结往事后得出的结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