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远方是遥远》 第10章 卑微的倔强 免费试读
我婚后，母亲的心情显得特别好，干什么事都很精神的，连喂猪这样的重活也似乎变得轻松了。每次我想帮点什么，她总是笑眯眯地说，不用，我现在清闲着呢。欣愉下班就帮着母亲忙家务活，小家庭倒也过得其乐融融。
但也有让人烦恼的地方，每天下班后，欣愉总喜欢拉我上市场，说现在该由我们去为晚饭买菜了，母亲在村里小店买不到什么好菜。我无奈跟着去了几次，就极不耐烦。眼看着她津津有味地挑拣着各种菜，不厌其烦地讨价还价，身旁的我焦急得没着没落的，想着我的画笔，都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了。更要命的是，以前我和母亲有什么吃什么，从未在菜上伤过脑筋，觉得有点吃的就不错了，但欣愉并不这样认为。她觉得晚餐三个人聚在一起，又有时间，得花心思做好，说是劳动了一天，该好好慰劳自己，可不能委屈了自己。我没想到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比我们委屈的人多的是，但没说出来，怕又得和她辩论一番，只盼着她快点买完菜，我能快点回我的小屋去，我一天就这点时间最自由了。
后来，我实在不想去，一下班就向她声明我得先回家，菜可以在村里的小店买。欣愉以不屑的口气说，村里那些店卖的东西能入口吗？我愤愤地说，是入不了你高贵的口，不过我从小就吃那些东西长大的，这样一来我也是上不了台面的。见我真生了气，欣愉脸色缓和下来，静了一会说，我也不是这意思，你知道的别的我不计较，但生活习惯总还有些不同。何况，小镇市场上的东西除了新鲜外，价钱也不贵。再说，我们去买东西是顺路的，我这样也没什么错的。
我说好吧好吧，我不管那么多事，不过以后买菜你一个人去。买点菜而已，用不着那样大动干戈的。欣愉冷眼盯着我，才结婚几天，你这样就厌烦，还不知道以后怎样呢。你以为我真只是想让你帮我买菜吗？再说也不是买给我一个人吃的。算了，我也不劳烦你，你就呆在你小房子里一辈子不出来吧。我一个人去买还不必看你小里小气的脸色，省得清静。她最后一句话又刺疼了我。但想到以后还是一个人下班后可以自由拿画笔，也就忍下了。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样在意了，心里的不耐烦又涌上来。
虽然因为买菜的事几乎吵了一架，但欣愉终于一个人去买菜了，下班后那段难得的时间又属于我自己。就这样很有规律地过了一段日子。渐渐的，问题又来了，因为让欣愉自己做主，她买的都是价钱较贵的时新菜，甚至昂贵的海鲜也隔一段时间买一次，而且很多次都因为买得太多而吃不完。剩菜留到第二天，我们上班了，母亲舍不得吃掉这些好菜，总是等我们晚上下班热了再端出来。而欣愉看不上这些剩菜，说已经毫无营养，再说她又买了新的菜，不吃更浪费，说着端起盘子就要倒掉。母亲忙说，没关系没关系，这菜还好得很，我吃我吃，正好，煮了两次更容易吃呢。新菜你们赶快吃。欣愉一下子把脸沉下来，说这不行，这样一来我算什么呢？哪有一家人里有人吃剩菜，有人吃鲜菜的，我心里也过意不去。说着，硬不让母亲吃那盘剩。母亲也不好意思争了，欣愉的意思很明白，要是吃剩菜，就是故意给她难堪，母亲怎么舍得。晚饭过后，欣愉就把剩菜全倒掉。
一次，欣愉又端着前天晚上剩下的半条清蒸鱼快速走到门口，啪的一声倒进小猫的破碗里。我发现母亲仿佛被人打中似的颤了一颤，但没说话，只默默扒着饭。那一晚的晚餐完全没有了平日的温馨，吃得压抑极了，连各人咀嚼的声音也显得不情不愿的，吃得我几乎爆炸起来。
饭后，欣愉收着碗筷到厨房去了。母亲半低着头坐在矮凳上半天没开口，我喊了她两声，她才恍然抬起头来。妈，怎么啦？人不舒服？我有些焦急，母亲身体有什么问题只会暗自忍受着。母亲摇摇头，我更急了，凑到她面前去摸她的额头。她轻轻拿开我的手，傻小子，没事，有事我自己还不清楚。虽然这样说着，但我发现她的眼眶红了。我惊呆了，更急切地追问起来。
母亲望了望欣愉的背影，轻轻叹口气，说那条鱼真可惜，这样冷的天气，哪里就会坏了。你爸当年躺在床上，我一个月才敢买这样一条鱼让他吃。这可是好鱼，最补身子了，平日只能自己到河边捞些小虾打打荤，现在这样我心里还真过不去。
我沉默了，母亲的话让我想起我们那些相依为命的岁月，那时就是自家母鸡下的一个蛋，母亲也要留着给我吃，说是读书最伤神，身子要多补补，现在这样怎能不令她寒心？我想这段时间母亲一定心疼极了，但她一直隐忍在心里。这样想着，我的心又痛起来。
聪儿，你看这样好不好。母亲犹疑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对我说，要不你跟欣愉商量一下，其实买什么菜都可以，只要她喜欢吃的，看着她吃下去我别提多高兴了。不过，现在家里就我们三个人，让她买少一点，每顿把东西吃完才让人心安。有时少点儿倒没关系，咱们农村地方，家常制的小菜很多，怎么样都能打发过去的。
我点点头，妈，我一定得跟她好好说说，不是商量。你也可以跟她说清楚的，没关系的，不要太宠她。她有点过分了，不管她以前怎样，现在跟我们是一家人，得按实际情况生活。
我这样一说，母亲反而有点担心起来，凑近我叮嘱着，聪儿，你跟欣愉可要好好说话，毕竟她刚来，还不习惯，语气可得放好点。她是个好女孩。
晚上，我跟欣愉提起买菜的事来。欣愉一下子扬起眼睛，提高声调说，怎么，现在我一个人去买菜，回来煮好了就等你吃还不满意？
我放软了语气说，欣愉我不是这意思，自从你嫁过来后，母亲轻松了不少，笑容也多了。见欣愉的脸色缓和下来，我又接着说，我是想其实我们家虽然还不够宽裕，但比起以前已经好得太多……
我买这点菜你就心疼了！难道我真连吃得像样点的权力都没有吗？何况我买这些菜还不是什么像样的菜呢。真是少见多怪，要是不满意你们自己去安排好了。我还没有说完，欣愉很快变了脸色，气冲冲地打断我。
我想起母亲的话，沉下气，依然忍着性子说，欣愉，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母亲是苦过来的人，她节俭。不是说不能买这些菜，是说能不能买得适量些，至少能吃完，别老有剩菜。
这样说来，我买鱼还得买半条了？
我转过身暗暗深呼吸了几次，走到欣愉身边，轻轻拥住她，欣愉，好了，别为这些小事生气。母亲是怎样的人你应该清楚得很，她太苦了。我又太没本事，现在不止让她吃苦也带累你吃苦，你就跟着我委屈一阵子，不过我们会越过越好的，你相信吗？
这轻轻一抱，欣愉的气似乎全消了，她表情柔和起来，半靠着我，怕委屈就不会嫁给你了。我气的是你说话的态度，你早这样我怎么气得起来。说着，撒娇地在我胸前捶了几拳头。我的心一下子被捶软了，顺势抱紧她。又感觉到奇妙的火热，不知我自己身体还是欣愉的身体，只是默契地感受到一种相融相化的渴望。在这团火热中，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不愉快再一次被忘记，生活的琐碎似乎变化非常遥远，只剩下包围着我们的那团柔软的火热在熊熊燃烧……
对于我画画，欣愉采取漠不关心的态度，认为只是我的一个业余兴趣，只要不影响到正常的生活那就没关系。反正总比打牌、抽烟等这些坏习惯好得多的。她曾说过，以前见我在办公室里痴迷地看画集，看我打画稿，沏茶给我喝，并不是对我的画感兴趣。只是觉得这小伙子跟别人不一样，居然能静静地守在办公室里摆弄这些枯燥的东西，这就说明这人性格还不错，比起那个说不停的胡杰更是两重天。
在她看来，能这样认真做一件事情的人以后干别的事肯定也认真，发展的希望更大。我完全没想到，以前她整个下午津津有味地守在我身边看我写字画画，原来心里面想的是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不禁一阵悲哀，又一阵愤怒。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就像她让我跟她一起去买菜那样无聊。母亲对我的画也不懂，但她尊重我的画。有时亲戚朋友来了，她甚至会把人带到我房里去，骄傲地指着我那些挂在墙上的作品，说这是聪儿画的，还得过奖的呢！这画跟我们买的年画可不一样，它是一笔一笔画出来的，有灵气。我想不到母亲竟能说出灵气这个词，大概是母爱让她感受到的吧。这让我感动不已。
但就是这些母亲觉得神圣至极的画，布置新房时，欣愉硬说土得掉渣，一定要把这些画换成塑料花和明星彩报。两人因这个争执不下，最后我决绝地说，画我全部撒下，反正你不欣赏，挂着也是糟蹋。但明星相一个不许上，那都是些扭扭捏捏的玩意儿，看了让人反胃。你要贴上这些东西这房我就进不了了。两竟差点因这事吵了起来，最后母亲着急地说新婚之前这样不吉利，我们才各自让了一步，就是什么也不挂，什么也不摆设。
本以为这样一来，欣愉跟我的画总算相安无事了。谁知又一件事让我想用上我的画，她却冷眼相讥。这天吃过饭，欣愉说下个星期六刚好是她爸的生日，得准备点礼物表示表示。以前在家里她是娇娇女，爸生日就下碗长寿面，无所谓礼物不礼物的。现在可不一样，毕竟出嫁的人了，得弄得像样点。我向来对生日之类的玩意不感兴趣，连母亲的生日我也只是尽量帮着干活，也没什么特别的。至于我自己的生日，往往是过去了才记起来，没当回事。这次既然是岳父生日，就去走一趟。我说，那下个星期六我们过去，我们两个给你爸露一手，下回厨房。面和鸡蛋妈会安排的，这些礼仪她很重视的。
欣愉睁大了眼睛，声调比平日提高了几分，几乎是嚷着说，什么，你这样就想把我爸的生日打发过去。要这样我还用得着跟你说吗？做顿好吃的是当然的了，我是说送点什么像样点的礼物。
用不着这样大惊小怪吧。欣愉夸张的惊讶表情让我有些不满，语气也跟着变得生硬，这些都是表面的工夫，这也不是去合过了要做正式的生日。（我们这地方有个风俗，一般到六十岁或八十岁会地合一合生辰八字，如果该过正式生日，就得像隆隆重重地按一切地方礼仪办）说句实话，现在我们家过得是有点紧张的，结婚时借的债还未还清，你爸你妈现在两个人虽然都快退休了，但工资比咱们都还高，退休后工资也不差的。我想他们都能理解的。等我们过得缓一点，再表示也不迟。何况，以后二老真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们照顾，我们能尽心才算真的尽孝呢。
我看得出欣愉对我说话的态度极为不满，脸绷得紧紧的。但也许我说的都是实际情况，她一时找不出别的话来驳我，咬着嘴唇。过了一会儿，她冷冷地说，这样吧，我们各自去办一点礼物，多少也算一点心意，你怎么办随你吧。
我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地点头，真怕她又拉我到县上商品街一间接一间地挑选。我立即又想起自己的画来，岳父不像欣愉，他是教师，挺欣赏我画画的，我想如果我送一张画既有意义又显得高雅，也免得费心思。
欣愉一说回娘家，母亲就在家里翻腾开了。把平日腌制的家常菜一瓶瓶搬出来，自家种的花生也晒好了，她自己制的咸肉把最好的挑出来，还有连夜用面做好的小点心。我笑着说，妈你这是要开店呢，那边就两个老人，能吃得过来吗？母亲说你不懂，这些东西可以慢慢吃的，二位亲家都上着班，不像我这闲人，哪有工夫去弄这些东西。接着又不好意思地自言自语，哎，家里都没什么像样的东西。欣愉一直站在旁边不出声地看，我知道在她心里，这些全是拿不上台面的土东西。不过，她爸妈倒是喜欢这些东西的，说是家制的东西健康，合口。因此，欣愉虽看不上，却也不反对带上母亲已经扎好的两个结实的大包袱。
因为东西太多，我们只能一人骑一辆自行车。除了母亲安排的两个大包，还有欣愉自己买的礼物，也是一个大大的盒子。用包装纸包得花花绿绿的，还扎着一朵彩带叠成的花，大概是专门到县上让精品店包装的。我看着觉得好笑，她爸都多少岁的人了，还弄这华而不实的东西。这种东西只能让中学生去送意中人。但我隐忍着没笑，还得把这盒东西小心翼翼地挂在我的车头，随时注意别被磕了碰了。因为此时欣愉正为我带的礼物生着闷气呢。一出门，她就见我用报纸卷着一卷东西轻装上阵，立即猜到我是画幅去当生日礼物。没等她说出什么来，我就紧踩几下，把她落下一小段，她黑着脸猛追上来，大概是怕我把她的礼物弄坏了吧。
直到她家门口，岳母满脸笑容地迎出来，欣愉才放松了一直紧绷着的脸，换上了灿烂的笑容，仿佛她一路上就是这么笑着来的。我暗暗惊奇她表情转换得如此之快，以至于我还未来得及观察到那面部肌肉运动的过程，心里不仅有一丝好奇。同时又隐隐地感到不舒服，我对自己说欣愉这是懂事，不想让她爸妈为我们担心，但还是说服不了自己，脸上的笑也有点生硬。幸亏岳父刚刚走出去，岳母忙着和她的女儿家长里短的，谁也没工夫注意我，让我的有充足的时间适应表情的变化。
欣愉和岳母在厨房里边忙碌着忙兴致勃勃地说东道西的，我跟欣愉说过要下厨房帮忙的，何况刚刚又惹她不高兴，此时更该表现表现。可她们母女俩合作得完美极了，活儿也不多，我在她们身边乱转着，竟插不了手，轻声问了几次要帮什么，她们全不在意。我在这儿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加上欣愉眼光一落到我身上就变得冷冰冰的，真让人不舒服。但又不敢轻易走出厨房，如果此时到客厅里看电视，会同样不自在的。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岳父的声音。他一进门看见我们的自行车就高声招呼起来。我热情地把头伸出厨房跟他打招呼，顺便自由呼吸一下。岳父见我手里拿着一根葱——其实，这葱根本就用不着，欣愉已经洗好一把放在盆子里了——高声说，出来出来，你在那里凑什么热闹，她们娘俩的手艺好着呢，别去打扰她们。不，我们杀一盘。
我一听，如遇赦般地扔了葱，欢快地应了一声，也不管欣愉不满至极的眼神，逃一般地出来迎接岳父。他本来就是个挺可亲可敬的人，这时更觉得他的可爱了。况且，我虽不喜欢吆三喝四地打牌，却喜欢静静地下棋。认为打牌靠的是手气，也显得浅薄，下棋不同，需要思考，几乎可以说是中国一门古老的艺术了。那一盘棋杀得十分痛快，以至于岳母和欣愉摆了满满一桌菜后，岳父这个寿星还毫无感觉，被训了一顿后才嘻嘻笑着恍然大悟。
正吃得热火朝天时，欣愉笑着把她那个花花绿绿的盒子郑重其事地捧到岳父面前，爸，生日快乐！我听得出那语调除了高兴还有得意。岳父高兴地接过盒子，说我都老成这样子了，你还是喜欢弄这些玩意儿，真是的。话语之间充满了对女儿的疼爱。欣愉爱娇地说，爸，你说哪儿去，这可是正正经经的礼物，不是玩意儿。岳父哈哈大笑，好好好，是礼物，认真对待。说着，把那盒子放在桌子上，夹了一个鸡翅放到欣愉碗里，说是感谢我们的欣愉小姐的。
欣愉对我使眼色，我起身到角落里拿来那卷寒酸的东西，有些不好意思地递给岳父，爸，我想您也不缺什么，我又送不起什么像样的东西，这是一点心意。说着，脸就有点烧了，真怕他对我的画发出冷笑。他似乎没想到我会送他东西，有些意外地站起来，并严肃地接过我的礼物，点了点头，离开饭桌，慢慢地打开纸卷。随着纸卷的打开，我的心惴惴地跳个不停。不止是因为礼物本身，我怕那种隐忍着的嘲笑和造作客气的表扬。但没有，我看见岳父脸上的喜色越来越浓，等整张画打开时，他眼里已经焕发出光彩了。看到这光彩，我的心也跳得欢快起来。岳父细细端详了一会儿，轻轻地点着头，似在对我们说又似在自言自语，好好，画得好哇，得挂在我书房里。然后抬起头，微笑着看着我，谢聪，我只知道你会画画，还真不知道已经到这水平了。我敢说，咱们这邻县，还没有人画得比你更好。说着，又不出声地赏起画来。直到岳母连连说菜凉了，他才小心地卷好画，重新坐下来。我偷偷向欣愉使眼色，意思是我的礼物也不赖，没让你丢脸吧。欣愉把头向另一边偏去了，并把嘴一撇，但我知道她心里也暗暗高兴。
吃过饭后，岳父第一件事就是再一次细赏我送给他的那幅画，然后在我的帮助下把画挂在他书房雪白的墙壁上。我心里暗暗感谢他，自从毕业后，除了母亲，还未曾有人如此尊重过我的画。
回来的路上，欣愉虽然还眼望着前方不跟我搭话，但我见她早上一直拧着的眉头已经舒展开，知道岳父对我的画的欣赏让她挺满意的。便加了把劲，让车头与她的并齐，说，今天没让你丢脸吧，看来爸喜欢我的礼物。她转过头，抿了抿嘴，带点不屑地说，他满意是满意。但你也抠到家了，就那样把薄薄的一张纸送给爸。如果装个镜框上去，这份礼物就显得高档厚重多了，那样皱巴巴的一张纸，真想不明白爸怎么会喜欢，大概是不好意思表示不满吧。
我顿时目瞪口呆，人与人之间思想的不同竟可以如此遥远的。此时唯有哭笑不得地发着愣，该说什么呢？什么也说不了，总不能向她解释我的国画如果像相片一样装个框不仅不会高档，还会显得不伦不类，也不能向她说明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到一点灵气，一份感觉的。不，不能说，如果说，我们会觉得彼此非常可笑，甚至在心里会互相轻视对方。
很好，欣愉和母亲都已休息，我在这隔开的小小侧房里感到宽阔无比，灵感自由飞腾着，手中的画笔流畅疾走。当落下最后一画时，心里溢满了充实的欣喜。扫了一眼墙上的日历，又一个月过去了。我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悄悄走回房间。欣愉侧身向内睡得正沉，我尽量走得轻些再轻些，免得吵醒了她又要怪我深夜不睡。打了抽屉，那本存折就躺在最里头。我高兴地把它取出来，心想过几天又可以领工资了，到时这存折又可以增加一点积蓄，眼看离我想做的那件事越来越近，我不禁轻轻笑出了声。但当我打开存折时，笑顿时僵住了，像突然被人一闷棍打在头上。存折上的数字全部归了零，看看日期，是前几天才被取出来的。最初的一刻，我几乎认为家里来了强盗。愣了一会儿，心稍稍平静下来，想起这存折的密码只有我和欣愉知道。
当欣愉被我猛烈地摇醒时，愕然地盯着我，两只眼睛显得迷迷糊糊的。我几乎把存折贴在她脸上，急急地问着，存折上的钱呢？问了几次，欣愉才稍微回过神来。不满地瞪了我一眼，你发什么痴呀，半夜三更大呼小叫就为这事呀，我还以为着火了呢。说完，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又想躺下去。我扳住她的肩膀，更急地问，快说呀，这钱是不是你用了？
欣愉这回清醒了一些，坐直了身子直看着我，大概我又急又愤的神情吓了她一跳。她接过存折看了一眼，疑惑地说，是我用的，怎么了？难道这钱不是我们家的？
你用着干什么了？这段时间家里好像没什么事。我一听已被用掉，更急了。
欣愉猛地睁大了眼睛，没错，是我用的，前些日子我爸生日我拿出来给他买点补品。你这存折就那点钱，我还不敢买太好的呢。你想想，结婚后我身上是一点钱也没有留，全拿出来了。现在在存折上拿点钱你就急成这样子，这样半夜把我拖起来。未免太夸张了吧，难道我真的连这点小小的权利也没有吗？他越说越生气，声音也渐渐升高，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我怕惊醒母亲，没再跟她吵，只是盯着存折沉默着。谁知，我这一沉默更引起了欣愉的火气，他一下子跳下床，穿着鞋子气冲冲地说，你也不必这个样子，买点东西给我爸过生日就是割了你的肉，我现在就出去借钱还你！说着要去开房门。
我恨不得给她一拳，但不行，这样闹下去家里肯定鸡犬不宁。我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欣愉你别这样，我是突然看到存折空了有点急，你知道结婚后我们就存这点钱，我们还欠着别人的债，我就怕还不上。说着，痛苦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欣愉也放软了语气，抓住我的手说不要这样，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我们也不能太委屈了自己。
好容易安顿欣愉再次睡下，我坐在她旁边，见她睡着了便转过身子，睁着眼睛在黑暗里发呆。计划又得推迟很久了，只委屈了母亲。自我毕业后，才发现母亲身体瘦弱，脸色很差，又经常头疼，让她去看医生她又不肯，只到村卫生站拿几个药吞下去了事。我知道她是怕我花钱。但我心里总有点说不清的怪不安的感觉，决定积点钱带母亲到县上正规的大医院做个全身检查，再给她买点补品，她的身子真弱得让人心酸。一想到那满面红光的镇长正吃着补品，母亲却弯着腰拌着猪食，我的心就隐隐作痛。眼看着把几笔较急的债还了，存了点钱，没想到又让用掉。我感到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一点钱，就是在父亲躺在床上，全家人温暖未能完全保证的情况下也未曾这样迫切过。那时，有母亲在撑着家。现在，母亲的腰弯了，我真害怕她离开我的那一天，虽然这是迟早的事，但我连想象那样一天的勇气都没有。似乎我存在的那点钱能延长母亲跟我在一起的日子，但怎样去弄钱呢，借是不可能的了。我恨不得日子走得再快一点，那样我每月固定的工资又可以领了，就又有了希望。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郭思楷。自从毕业后，除了刚参加工作那两个月，用公用电话通过两次话，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但后来，从紫玫的来信中得知他跟紫玫一样成了留在那座城市的几个幸运儿之一，并且他干得还不错。这点我毫不惊奇，他的人际交往能力早就让我觉得高深莫测了。我想，如果他知道现在的我这样的狼狈，——以前他常喊我才子，也常笑话我是呆子——不知作何感想。如果他碰到我这样的事，一定能轻而易举地解决好。想到这，我便懊恼起来，我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或者真的是我的能力不行，连母亲都无法照顾好。一向自负的我忽然之间有些心虚起来，也许真的是我自己不行？这样一来，我更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地合上沉重的眼皮，但梦里似乎还继续着那个扰人的问题。
